白蘋洲客

(六)折香

  除此之外,她倒是并不怎么亲近我。


  皇母光艳绝伦,却总似隔着一层朝雾,有如三十三天天上女。花影从镜台移到帷帐,她便悠悠地坐在绮窗下,描眉、施妆、挽发、插钗,精心挑选各种颜色秾艳织锦缬花的裙裳,轻飘飘地转个圈儿,红白交错的数层罗裙层层展开,像一朵红蕊檀心的倾城牡丹。


  一整日的辰光便不知不觉地消磨去了。


  我缩在小榻上痴痴望着,只觉她抚平裙裾的指尖是难以言喻的温柔,一枚翠钿儿不及指肚大小,她却要在云髻上摆弄几十下,才能琢磨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。


  而我一笔一划写来的窗课,她也不过草草翻一遍,间或夸个墨色光鲜、朱砂匀净罢了。


  所以杨贵嫔的颍川公主与我同年,能诵《论语》、《尚书》,而我痴长数月,只会背几句颠三倒四的文章,描两幅眉横眼斜的绣像。


  难为阿耶还夸得出口,“笔法虽嫌稚嫩,神韵却别出一格,昭儿日日随侍皇后身侧,果然比寻常人更懂得美人风采。”


  阿娘嫌弃这幅小像太过呆板,只胡乱卷起来搁在书案一角。而那胭脂是她亲手择出的最殷红的榴花,经研磨、淘澄、过滤、炼煮,凝在羊脂玉合中,至死仍不离左右。


  那玉合正滚落在她肘侧,一半仰倒,一半倾覆,所盛芳泽脂膏依稀可见,纨素结子上却已攀附了密密麻麻一层虫卵。


  丰艳无双的崔皇后像一枚干枯的杏子,僵卧在寝殿一角,手腕旁蜿蜒了一大滩干涸的血迹,颜色早已转为青黑。价值万金的联珠帐几乎被她扯落,裙衫下露出珠玉琳琅的一角。


  裙带间,隐隐有活物蠕动。


  浓郁的、腐朽的气味瞬间包围了我,胸肺间剧痛无比,犹如蝮蛇撕咬哀鸣。我痛得想要揪住胸口,却无奈双肩被缚,只能徒然干呕。


  我不知道什么刑罚能比凌迟更狠厉,但至少削碎一臂的痛,远不及至亲之人血肉成泥来得锥心,远不及至美之人以最狼狈的姿态死去、至尊之人以最鄙贱的身份苟活、至善之人以最恶毒的声名传世,来得更残忍。


  那是我辗转半生的梦魇,是我偿不清、赎不尽的罪孽。业报没有终了,容不得顾影自怜。


  我的母亲第一个走向末路,然后是阿耶、皇兄、颍川、卫郎。我看着他们一个个拂尽衣上红尘,以无比决绝的姿态蹈渭水而去。而君王明暗、臣子忠奸、天下兴亡、千秋荣辱,皆随着碧血化云,归于悠悠苍天。


  如今,该轮到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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