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蘋洲客

(七)断霞

  她怔忡片刻,忽然剧烈地干咳起来,左臂挣扎不止,拼命向胸前掩去。侍卫似是没想到一个半残的妇人还能有这般力气,一时几乎按不住她。


  白雪如残席,如乱絮,如战罢玉龙的鳞甲,乘风狂舞,渐入梅花丛中。青天苍苍一半已成赤色,赤霞映雪,雪覆红梅,野梅树连绵如烈火,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去了。


  中庭多杂树,偏为梅咨嗟。


  问君何独然?念其霜中能作花,露中能作实。


  摇荡春风媚春日,念尔零落逐寒风,徒有霜华无霜质。


  这几句旧诗在我怔忡时悄悄漫上心头,辞采华茂,气骨俊逸,抑扬之间,风韵天成。这流利飘畅的文字我记忆尤新,但于何处读到、听何人讲解,却都印象模糊了。


  广泽城中多讲经、书,先生督责甚严,恨不得弟子一日读尽天下文章,当即便能提枪上马再造谢家天下。阆苑中倒爱讲些诗词歌赋作消遣,崔后爱梅,秦乐府便多有咏梅佳作。


  那大约还是在阆苑了,那折树折花的小内侍多教些宫体诗,竟也会赏玩这样清丽的文字。


  盘桓半日,不觉抵暮。我看着她声嘶力竭,像一尾离水的白鱼渐渐委顿下去,看着她半苍的乱发随着腰肢俯仰高高甩起,又阴魂不散似的缠绕在肩头,看着她玉堆雪铸的肌肤干枯成一把乱棉败絮,勉强包住她嶙峋的肋骨。


  她似乎在我面前一点点地腐烂了,而我早就忘记了该怎样哭泣。


  我想她也一样。


  从我融入她的车队,望着朝阳劈开漫天大雪,香风随着垂铃声铿锵涌来,浩浩荡荡令人恍若仙游。


  从我接过柳条,将杨柳种满边塞,引得春风吹度雄关,而她赠得那一枝桃花被我压在枕下,梦里梦外,皆是想念又不敢念的长安。


  从我为她奉上仙音烛,光影流转在她醺红的面颊上,那双瞳子里灼灼如桃花千树,所有的欲言又止、欲念还休、欲罢不能、欲求不得,和烟火一起绽开。


  从我撑一篙点破满池星影,她解一裙撩动半船月色,莲叶参差浓翠,帔帛飘摇杏红,莲子秋气清苦,胭脂郁烈芳甜,月华明晦,神光离合,如光易散,似雨还多——我在万籁俱寂中望风下拜,献上我的血脉,献上我的姓名,献上我的魂魄,不敢求来生,只愿神女渡我。


  从我匆匆别过她,从我终于等来她,从我亲手送走她,从我在漫长的飞沙走石的光阴里一寸一寸磨去她——我们曾体味过人间极致的悲欢,再也没有哪怕一滴眼泪可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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