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蘋洲客

(五)嚼霜

  宫人嗓音尖锐,长长的尾调似一把锥子,划破耳膜,剥开肤肉,洞穿胸膛,那些隐秘处安然埋藏了九年的情绪,瞬间奔涌而出。


  椒泥涂壁的长秋殿温暖芬芳,我却闻到了从地下蒸腾出的腐臭,辛辣至极,滚烫至极,耳目灼痛,痛不可当。


  我就是在这里,见了我的母亲最后一面。她大约是未曾妆饰羞于见人,我哑着嗓子喊了几百声,也没能换她回头看我一眼。


  皇后的容仪名动关中,垂髫童子都难免对她更亲近些。皇后的性情却并不怎么柔顺,堂堂天子都难免吃她几个冷眼。


  那时阿耶便将我抱在膝头,扶着我的手挥毫泼墨。笔下女子着石榴红裙,梳高鬟危髻,满头青丝如春山叠翠,额间花钿似雪底红梅。


  眉眼起初模糊,后来便越发传神。


  我怀抱画卷摇摇晃晃地走入长秋殿去。夕阳余晖碾过梧桐树的枝丫,日光黄澄澄的,总让我联想到御床东头那一对龙凤宫灯。嬷嬷说,那里面掺了足足三斤蜜糖。


  她说话时神情异常憧憬,梳理整齐的发髻微微颤抖着,藏入黑发内的银丝便无所遁形。我在很多人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色,但那时我只关心三斤的蜜糖是怎样香甜彻骨,以及阿耶是否也会在夜里蘸来偷尝。


  我真是爱极了这些甜美的滋味,比如蜜糖,比如阿耶许诺给我的酥酪——乳保管束我颇严厉,若不想些旁门左道,怎么能混个肚满肠肥呢。


  阿娘看了画,眉头多半舒展了,但古人千金买美人一笑,我的阿娘艳冠京华,当然不能自降身价。于是我便朗朗地诵一段文章,姿态磊落地像个犯颜直谏的朝臣。


  “云髻峨峨,修眉联娟。丹唇外朗,皓齿内鲜。明眸善睐,靥辅承权。瓌姿艳逸,仪静体闲……披罗衣之璀粲兮,珥瑶碧之华琚。戴金翠之首饰,缀明珠以耀躯。践远游之文履,曳雾绡之轻裾。微幽兰之芳蔼兮,步踟蹰于山隅……”


  或是《洛神赋》,或是《神女赋》,文辞热烈华美,出于稚子之口而显得格外纯洁真挚。阿娘听了每每莞尔,屡试不爽。


  最快活的是那些十五六岁的宫娥,笑得前仰后合,争着给我剥荔枝、剔樱桃,碧玉盏子里盛了一层冰沙,浇上乳酪,点缀各色鲜果,入口冰凉清甜,从舌尖满足到发梢。


  我便轻松赚得了两碗酥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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